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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前民工 —— 一群在和平年代不應該被歷史遺忘的人

作者:徐燕晴  來源:中國石林網  發布時間:2019-07-06

我想,什么是愛國與奉獻,作為一個最普通的年輕農民來說,在國家危難而最需要的時候,能夠挺身而出,走向戰爭的前沿,所以,歷史在記住援外民工的同時,還應該記住支前民工。支前民工和援外民工一樣,是民工中思想積極而不斷求索的一個特殊群體,他們是中國特殊的歷史背景下的特殊群體,他們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與愛國、青春和夢想融為了一體,因而,他們曾經的夢想是不朽而輝煌的。

支前民工和援外民工一樣是一群特殊的群體,這群特殊群體的誕生與當時中國的歷史背景有着密切的關系。

從1976年開始,越南向中國國內驅趕中國華僑,並在兩國邊境地區,對中國邊民進行騷擾。隨着越南對中國邊境地區騷擾的日趨加劇,兩國關系隨之迅速惡化,之后,中國於1979年2月向越南發起自衛還擊戰。

對於那場自衛還擊戰,邊境小縣城的石林縣是最清楚的,因為通往河口的326國道就從縣城的中心穿過,每天,小縣城的人們看着匆匆忙忙的軍車從縣城越過,軍人們的腳步和慌張的神情,讓小縣城的百姓沉默無語,那個時候,幾十公里以外好奇的孩子們都會趕到縣城來,坐在路邊看着從未見過的車隊陷入沉思。那個時候,淳朴的鄉下人,還會用提兜提着省吃儉用省下來的煮雞蛋,送給過路當兵的;而縣婦聯,還會送來一針一線納出來的鞋墊。看見這些軍車和軍人,石林縣的人都知道,順着從縣城通過的這條路往南,中國與越南就在河口邊上打仗。

戰爭的硝煙雖然沒有侵染到小縣城,可是,南國邊陲的土地在流血。熱血的中國男兒堅決不允許越南人來侵犯祖國神聖的領土。

1979年2月初,春節才過,和煦的春風才在南方的田野里漫過,公社以及的廣播和村村寨寨安裝到各家各戶的小喇叭里,就傳來了一道又一道的緊急通知,通知每個公社必須按照文件精神和分配的任務,組織民工前往雲南的河口搶修公路。男的,只要身體健康,政治面貌好,年齡和婚姻狀況都沒有限制;女的,除了政治面貌好,還要求未婚。

消息一傳遞出來,有的是自己來報名的熱血青年,有的是生產隊里安排的思想又紅又專的民兵,因而這些走入支前民工行列的年輕人,都想盡一個愛國的熱血青年,在祖國最需要的時候報效國家的夢想。報名的有男工也有女工,這些民工都是一些熱愛家鄉、熱愛祖國而朝氣蓬勃,單純的一心想為國家、為人民、為家鄉爭光的熱血青年。當然,大家奔的還有就是文件里宣傳的,支前民工的待遇將和部隊里的軍人一樣。

每個公社都按照縣里的規定,以最快的速度對報名支前的民工進行了政審和體檢。政審之后的體檢,是在石林縣位於正覺寺的東方紅公社進行,體檢合格的,武裝部立即通知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安排好一切,3月7日的晚上以前,石林縣所有招募到的168名民工,在公社武裝干事的帶領下准時到縣政府招待所(原竹庄賓館)集合。

3月8日,那是國際婦女節,其他地方的婦女或許在歡天喜地的慶賀自己的節日,而這些民工,緊綳的弦里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趕緊去到前線。這一天的早上,支前民工們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掌聲中離開縣城,奔赴前線。

支前民工們出發的時候,正是家鄉稻田里的蠶豆青綠時,這個時候的農村,有着蓬勃的生機和柔情的暢想以及年輕人的戀愛,可在這些同樣年輕的支前民工們的眼里,他們看不到絢麗的春色和纏綿的愛情,看到的是眉頭緊鎖的戰士和拉着槍支彈葯的解放牌大卡車。

出發的第一天,他們到了蒙自,到蒙自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簡簡單單地吃了一餐,隨隨便便睡了一覺以后,第二天天不亮,民工們坐上卡車再次向南邊進發。

隨着往南距離的縮短,距離戰爭已經越來越近了,先看到的是拉着戰士和大炮的軍車在匆匆駛過,繼而是成群的士兵和數不盡的軍車,補充兵乘坐的車和拉運物資的車,只能以走五米停三分鍾的速度前進。在第二天的夕陽將盡時,他們經過屏邊縣,這里有個烈士遺體清洗的場地,民工們看到了那些數不清的,曾經是鮮活生命的戰士橫躺着的軀體,鮮血順着紅土地在流淌,這里的土是紅的,而血也是紅的,這個時候,膽小的女民工們嚇得哭了,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要來的地方竟然是這樣的殘酷。

天黑以后,蝸行的隊伍到達距離河口五十公里左右的達溝河(民工搶修326國道復線的地方)時,天已經黑了,炊事員草草做了一頓飯,民工們吃完飯,聽着耳邊時不時傳來的槍聲疲倦地靠着大樹,枕着土堆,亦或茂密的草叢進入了夢鄉。那一夜,民工們過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天當被來地當床”的夜晚。河口屬於亞熱帶地方,蚊子多而大,一旦叮了人,撓半天都不過癮。在這樣特殊的環境下,有些膽小的女工一夜無眠,在這些女工的心里,以為走出農門,報效國家,就能闖盪出一番屬於自己的寬闊天地,沒想到,理想與現實殘酷得讓她們茫然。

到達目的地以后的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時,民工們更加看清了他們身處的具體位置,他們的工作場地已經是戰爭的前沿,放眼望去,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支槍。早上集合,民工們點名后,由帶隊的把名冊和人交給“雲南省交通廳公路工程局”。工程局為大多數的男性民工和全部女工一人配發了一支槍,每支槍配給一百發子彈,以做防身之用,防止工程局的民工被越南人偷襲。背上槍支的那一刻,民工們找到了一種颯爽英姿報效祖國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當初他們選擇到前線做支前民工的最初願望。槍,白天要背着干活,晚上要摟着睡覺,配槍的民工要做到槍不離人,人不離槍。

民工們是憑着一腔熱血而匆匆報名來的,來的時候也知道是搶修公路,但其它的都不是很清楚,等所有的人員分工結束,民工們這次出行的目標才明確,他們是來“搶修一條戰道”。這條戰道是326國道的復線。326國道在這一段線上是最狹窄的地方,中國與越南在紅河上只相隔一百米的直線距離,用小竹筏很快就可以划個來回,河上有只鳥飛過,兩個國家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次戰爭,對於越南人來說,是有充分准備的,在戰爭開始之前,越南人就做了周密的安排與謹慎的部署,越南人把山體挖空后,在山體里儲藏了大量的糧食,做好了與中國打持久仗的准備,越南人儲存的糧食等物資,不少還是中國人在抗美援越的時候無償資助給越南的,想不到越南在接受了中國的支援后卻與中國反目成仇,不僅在越南國內驅趕中國華僑,還占領中國的領土。越南人挖了洞以后,所有的槍支、人員、物資都處於隱蔽狀態,越南人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到中國國道上過往的車輛和人員,可中國軍隊卻無法掌握越南人的一切。

早已做好准備的蝸居在洞里的越南人,想襲擊河對面中國的軍隊與戰車,拿着槍就朝着326國道上的車輛和前往前線補充兵力的軍隊進行掃射,弄得中國軍隊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這樣的境況對於中國軍隊來說,實在是太被動。當時的越南人在叫囂着:越南人要打到中國的開遠吃早點,打到昆明吃中午飯。從這些,就可以看出越南人在中越戰爭中的囂張。當時的越南人認為,憑着他們的優勢,打敗中國人是沒有問題的。

俗話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如今,越南人知我,我不知越南人,這是戰爭的大忌。沒有復線,中國的軍隊和武裝從326國道經過的時候,便近距離的暴露在越南軍人的眼皮底下,越南人可以隨時對過往國道的拉運物資的戰車和士兵進行肆無忌憚地襲擊,乃至控制這條國道中的瓶頸而使對越戰爭變得首尾不相連,從而造成戰爭中前線士兵與供應物資的脫節。情急之下,為了避開越南軍隊的直接控制,便只有緊急招募雲南民工前往河口修復線。

到了目的地(搭溝河,離河口縣城四十公里左右),支前民工在工程局的安排下重新組合,石林去的168人與嵩明縣和臨滄地區鳳慶縣的部分民工一起組成為“公路四處二隊八工區,簡稱428工區”。重新組合的428工區的民工們在工程局領導的安排下,每12個人為一個班,每個人發給一把十字鎬、一把鋤頭、一個炮桿、一輛小推車。第一天在工地附近劈開長得很茂盛的茅草建蓋茅棚,茅棚不夠用,把茅草割了,搭上油毛氈的棚子混合使用。緊急施工三天,暫時解決了住的問題。住的問題解決以后,是吃的問題,搶修戰道的工地離326國道有5、6公里,沿途山草林密,山路又崎嶇而陡峭,物資(糧食等)的搬運只有靠人背,這種情況下,物資的搬運依然很艱難。之后又用了幾天的時間,民工們不停的從326國道停車的地方,把食宿用的物資源源不斷的搬運到工地來,如此來來回回折騰了幾天之后,才進入正式搶修戰道的工作中。

在修戰道的工作期間,民工們是沒有時間講話和歇息的,每天,每個人都有分給的任務,而每個人分到的任務是要保證完成的。每天工程部的領導來工地,催的是工程的進度,要的是工程的質量,為了工程的進度,民工們不分男女的奮戰在前沿。那個時候,工區的領導說,男女是平等的,女人干的和男人一樣,才叫男女平等,為了工區領導的一席話,女民工們拼了命也要為女人爭口氣。

當時,支前民工們只有一個意念,即為了國家的安寧和人民的幸福安康,自衛還擊戰中前線熱血的戰士在流血,如果早日把戰道搶修好,就能減少前線戰士的犧牲。想起前線戰士在舍命保家衛國,后方的民工們也豁出去了,這個時候,休戚相關的民工們與前線將士的心是連在一起的。

支前民工們施工的場地原本就艱難,還因為道路不暢的原因,很多物資無法拉進來,這樣,民工們吃的都很簡單。麥面里摻雜着不少麥面皮,這樣的食物吃到嘴里難於下咽;原本是潔白而純凈的大米有時變了顏色更加難吃,常年吃的飯是麥疙瘩飯,麥疙瘩飯經餓,但吃了找不到水喝時,人干得渾身難受;經常吃的菜只有黑大頭和干蘿卜,這兩樣菜吃得人看見黑大頭就惡心。

在沒有菜的情況下,共青團員想到了生產自救,共青團的一聲號召,那是一呼百應,所有人積極參與生產自救,主動利用晚上休息的時間平了一塊地,種上蔬菜。結果,由於氣溫高和缺水的原因,種下去的蔬菜沒有發芽。支前民工們還是只有天天、頓頓不斷地吃干菜,吃得人一點都沒有了潤色。交通的嚴重受阻,使供應的物資在很多時候無法按時運到修路的工地,許多時候,菜也會斷頓,實在沒有菜可以吃的時候,做飯的廚師還偷過附近農民種的芭蕉葉來熬成湯下着飯吃。有一天,民工們實在沒有吃的菜了,石林縣圭山的一位彝族民工,在下班以后便到附近的寨子里去,想去順便找點野菜補充飢餓,他誤入了當地的瑤族人種植的木薯(當時,路南人誰也沒有見過木薯是什么樣子)地,被捕捉老鼠等動物的大鐵錨夾住,之后被當地背着槍的瑤族民兵,當成了越南人,押着來到工地辨認的時候,民工們看到這位來自於圭山的憨厚而耿直的彝族漢子,一只腿被鐵錨深深的夾在小腿肌肉里,而另外一條腿上插着一個匕首,兩只受傷的腿腫得像水壺般粗,腿上還流着血時,民工們的心都碎了、寒了。

吃的簡單,喝的水更簡單,喝的水是民工們工棚下面箐溝里的水,箐溝里涓涓流淌的河水原本是清澈的,可是修路破壞了山體,大家喝的就只能是紅泥巴水。這個時候,靜若處子那青青的山與紅色的河水,在渲染着一種大自然令人炫目的顏色。面對紅色的河水,渴了,你不想喝也得喝。

工作量很大,可民工們不僅吃的簡單,住的也簡單,因為天氣熱,男的住的,只要上面有點棚蓋就可以了,這樣在炎熱的天氣里反而涼爽,女工們也一樣,睡覺的時候,四處透風的棚子,門也是開着睡,民工們都是年輕人,可在這樣的背景下,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那個時候,忙碌中的人的思想都很單純,民工們就像一個大家庭,男民工與女民工之間沒有一絲絲邪念。

民工們吃的、住的簡單不說,施工的場地存在着太多的危險,在這里,工友們不但要面對死神的挑戰,還要面對來自於各方面的威脅。

一個酷暑難當的下午,一位外縣的工友因為炸石頭的時候炮沒有響,他勇敢地前去排除,當他的臉盤靠近放着炸葯的小洞口的一瞬間,只聽“嘭”的一聲,一股強大的氣流夾着沙土從洞內飛出,隨之,這位民工被夾雜着石頭的氣流沖倒在路基上,當工友們去扶他時,他竟然還頑強的說出一聲“沒事”!其實,這個時候的他已經面目全非了,看他的人都看得流淚,看見別人流淚,震懵的他才回過神來,知道自己肯定被毀容了。之后,恢復知覺的他,渾身疼痛的感覺像夏季里驟然爆發的山洪一樣排山倒海似的爆發出來,那慘絕的撕心裂肺的慟哭聲,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那種驚魂的哭聲不僅僅只是在哭,也是疼痛后的吼叫,這樣慘絕人寰的吼叫聲讓山崖都為之而震驚、而哭泣、而膽寒。

這位工友的眼睛看不見了,他渾身是疼痛,其實,看到這位嚴重受傷的民工,所有的工友都圍着他哭泣,這種哭是悲天憫地的哭。醒悟過來的工友們,趕緊把受傷的工友送到部隊診所。被送到部隊診所的這位民工,從此下路不明,民工們都在牽掛着這位勇敢的同伴,可他再也沒有回到工區來,這里,沒了他的蹤影。

還有這樣一則故事,修路時,往往需要放炮,放炮以后再把被震碎的土石挑出洞口,放過炮的洞里,留下來的是讓人窒息的煙霧。一個石林縣的工友,在放炮后下到洞底,手腳很麻利的就裝了兩糞箕的渣土,渣土被吊上去以后,工友叫他趕緊上來,可是心厚的他還在裝第三糞箕,第三糞箕都還沒有裝滿,上面的工友便看到鋤頭從他的手上掉了下去,之后,這位工友的身子便軟軟的倒了下去。洞口的人趕緊邊喊他的名字邊用力往上拉拴在這位工友身上的繩子,就在這位工友被拉到只差洞口一米左右的地方,驚人的一幕便發生了,原本牢牢拴在手臂上的繩子,有一邊滑出來了,他整個身子的重力,都落在了一只手的腋下,他的整個身子都斜着,身子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手臂上。這個時候,或許,連死神都憐憫這位勤勞而憨厚的工友了,在洞底就已經眩暈的他,有了一絲絲求生的意識,套在手上和身上的繩子,帶着他走出了死亡的虎口,當大伙齊心協力把這位工友拉出洞口時,這位工友的臉色是蠟黃的。人已經不省人事,全班的工友趕緊把他抬到陰涼處,扇風的扇風,按摩的按摩,慢慢地,這位工友才有了呼吸,雖然體還很虛,但臉色逐漸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這位民工在死亡線上走了一回又回來。

因為勞動強度大,吃的、住的都簡單,加上水土不服等原因,生病的人很多。那個時候,衛生室就是民工們積聚得最多的地方。衛生室是用油毛氈蓋起來的,油毛氈用木樁和木板搭起來,衛生室里的床是用簡易的木凳支起來的,衛生室里的燈光朦朦朧朧,可就是在這樣朦朧的燈光下,白天,大家都在工地上忙碌,到了晚上,身體有病的都在這里打針,這里坐滿了打針的民工,衛生室成了一個大家晚上聚會的場所,工友們有病的都到這里看病,有掛吊瓶的,有包扎傷口的。白天,只要天一亮,衛生室又成了最安靜的地方,忙碌了一夜的兩名醫生才可以放心的睡覺,因為白天沒有人會來打攪他們。

當然,支前民工們也不僅僅只有艱辛的勞動,也有甜美和幸福的記憶,只是因為這樣甜美和幸福的記憶太少而顯得珍貴而印象深刻。最激動人民的是唯一的一次演出。支前民工們都太疲倦以后,工程隊的團支部突發奇想,決定要舉辦一次聯歡晚會,活躍一下工友們枯燥的生活,鼓舞一下民工們的昂揚士氣。聽到這樣的決定,年輕的工友們臉上都綻開了笑顏,這樣的機會,那是從來沒有的。

工區團支部的決定一出來,這里的晚上不再死氣沉沉,伴着朦朧的月色,這里經常會聽到排練節目時各種各樣的聲音,這樣的聲音,讓勞累了一天的年輕民工們的心里,裝進了太多天多的青春夢想。在寧靜的田野上,朦朧的月色中,這些一個又一個的舞台,沒有音樂、沒有化妝、可一伙年輕人的夢卻長了翅膀,在歌聲中飛揚。

進過一段時間的排練,唯一的一次聯歡會開始了,隨着歌唱“偉大的祖國”、“英雄贊歌”、“邊疆的泉水清又純”等革命歌曲的開場,使晚會拉開了序幕,並逐步推向高潮。在這場文藝演出中,除了小品,還有一場最精彩的,是石林縣去的撒尼小伙子和小姑娘們穿着從來都沒見穿過的彝族服裝,跳起熱烈而歡快的大三弦舞,大三弦舞把文藝演出推向了高潮,大三弦的聲音把所有參加演出的隊伍的心都激活了,整個演出會場(飯堂里),爆發出了一陣陣的掌聲和歡笑聲。這些掌聲和歡笑聲在這寧靜的夜晚,是那樣的令人心醉。快樂的時間在悄然滑過,很快,已經是凌晨一點了,一段時間的快樂就這樣結束了。笑聲過后,想想如此快樂的民工們,在夜晚結束,太陽升起來以后,又要被汗水和泥土染成一個一個比泥鰍還像泥鰍的民工時,多愁善感的年輕人們,心里總有太多的酸楚。

記憶深刻的還有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河。河口氣候炎熱,在這里,真可謂酷暑難當,避暑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離民工們修路的工地5、6公里遠的地方,有一條清水河,支前民工們可以用晚上洗墊單和衣服的機會去到那條河里,先下到河里去享受一下大自然帶來的舒暢。先找塊石頭墊着頭,伴着朦朧夜色,人躺在水里,只露出呼吸的鼻孔,其他的身子,都淹沒在水里,只任清澈的河水從你的身上流過,在河里,靜靜的,一躺就是幾個小時。在這清澈的河水中,洗衣服是假,避暑才是真的,忙碌中的那種偷閑,那種享受,是說不出來的。這條小河成了最愜意的地方,在這里,水中的人忘記了生活的困苦以及煩惱和憂愁,這里成了支前民工們最大的享受,可惜,這樣的享受太少太少,因為,這里距離工地太遠,而要尋找這樣的機會又太少太少,那個時候,支前民工們都太忙太忙,正因為忙,很少去的那條清澈的小河就是他們的天堂。

去了一年以后,道路修了不少,新修的戰道可以通行了,支前民工們的生活也才相應的有了一些改善。這一年的春節,來慰問支前民工的部隊戰車,在帶來首長的關心與問候的同時,還拉來了幾車南瓜和洋芋。南瓜和洋芋是雲南人最愛吃的菜,看着這些久別的家鄉菜,民工們的眼里溢滿了激動的淚水。這個春節,南瓜和洋芋成了民工們過春節的最好禮物。如今,每當他們看到南瓜和洋芋,便會想起那年春節,因為南瓜和洋芋帶來的幸福感。

民工們起早貪黑很辛苦,尤其女工,為了男女平等這句口號,女工所承擔的工作就應該和男民工一樣,這也是女民工們展示自己能力的願望。可這願望,讓女民工們受盡了說不出的苦楚。男人與女人身體的結構和體質都是有區別的,但好強的女民工們卻頑強的展示着自己非人的能耐,這讓她們的后半生始終被疾病纏身。

從高海拔的雲南內陸山區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亞熱帶低海拔(河口海拔為70米)雨林地帶,毒蛇、蚊蟲、瘴氣多,加之氣候不適應,勞動強度大,營養跟不上和水土不服等原因,民工們不同程度的都生病、脫水,在各種各樣的疾病中,得的最多的是痢疾,人一旦患上痢疾,炎熱的氣候加上強勞動,半天人就沒有了人形。所有民工,沒有一個人能幸運的逃過痢疾。因為生活的艱苦,除了痢疾,就是渾身長痱子,痱子奇癢無比,去的民工,同樣沒有一個人能僥幸地躲過痱子的。那樣的環境,那樣的工作強度,痢疾和痱子常年不斷,男男女女,沒有不爛襠的。所謂的爛襠,就是大腿的根部因氣候炎熱、勞動強度大而造成破損,身上越有破損,汗水越是從頭向下止不住的流,汗水辣了眼睛,更辣了有傷口的肌肉。民工們簡陋的診所里,夜夜擠滿了打針的人。那種罪,不是生活在和平而幸福環境里的年輕一代所能想象的,那種錐心刺骨的感覺,如今回想起來,渾身還會哆嗦。真難於相信,民工們當時是憑着怎樣的意念和堅強的信仰堅持到最后的。

民工們白天不辭辛苦地搶修戰道,晚上,有月亮的時候,伴着月光要進行軍事訓練;沒有月亮的晚上,就由民工中懂軍事知識的退伍軍人趙汝德等同志給大家講解軍事常識。每到星期天,還會抽出兩個小時的時間練習打靶,經過不斷的講解和訓練,民工們雖然只是戰前的工人,但他們的軍事知識和射擊水平都與正規軍不相上下,這是民工們的自豪。在適應了緊張的勞動與戰備以后,他們的勞動、生活和訓練才趨於正常。

支前民工有着太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同行的趙汝德為此寫了一篇題目為《團結奮斗戰酷暑,早日搶通邊防路》的報道,使石林縣的民工工作得到了領導的好評,而這篇報道,則作為范文讓民工們學習。

自衛還擊戰的主戰場雖然結束,但是,支前民工們的工作一直延續到1982年,整整三年多的時間,支前民工們憑着堅強的意念和堅定的信仰和信念,在極其艱苦而艱難的條件下搶修了54公里的“卡瑪線”(又稱戰道)。直到復線全部修通、修好才結束。石林縣所在的428工區,因為成績卓著,被工程局評為“標兵工區”,石林去的民工為國家效了力,也為地方政府爭了光,這是所有民工最大的自豪,也是他們艱難付出的證明。但是獎狀拿回來送到縣政府后,不知去向,沒有把相關的證據留下來,這成了民工們最大的遺憾。

工程結束,按照部隊當時還在沿用的關於“哪里來的回哪里”這一政策,民工們光榮的回家鄉。去的時候,稻田里的蠶豆已經可以摘着吃了,三年以后回來的時候,田里的蠶豆已經收割回家了,一塊塊整齊而充滿生機的稻田在翻挖,家鄉的一切,在民工們的眼里是那樣的親切而甜美。

經歷了太多的磨難,看慣了戰爭的生離死別,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躺在家鄉厚重的紅土地上,看着家鄉和平年代里的一草一木,他們最能感受到戰爭的殘酷與和平的珍貴與溫馨。

可歡歡喜喜回到家鄉的支前民工,接下來面臨的卻是無言的痛苦。1982年的春天,在中國的歷史上具有划時代的作用,因為這一年,全國的很多地方實行了土地包產到戶。這群支前民工,在政府徵集的時候把戶口都轉到了工程局,回到農村一看,田地都分完了,他們一無所有。當時的石林縣,除了東方紅公社因為牽扯種種原因,土地分不下去以外,其他公社全部分完。支前民工從前線回來,毫無思想准備的生產隊干部也懵了,分到田地的群眾持排斥態度,認為支前民工們的戶口都已經轉走了,還要回生產隊來分田地,這樣不公平。可是,有意見歸有意見,生產隊不得不認可已經既成的事實,從每個生產隊自行留下來的機動地里,划撥了一些土質瘦而不成規則的地,給這群從前線回來的民工。種着這些貧瘠的土地,舍身為國的支前民工們的心里有着太多的不平衡。

回到家鄉的支前民工們,很多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當他們悶着頭一頭扎進土地以后,便忘記了曾經想要走出農門的夢想,也因為這樣的夢想實在太遙遠,遙遠得忙於生計的他們連想都不敢想了。

在石林縣的支前民工中,回來后找到工作的只有板橋司法所的段陪林一個人。另外,阿怒山村的楊榮,回來后在路美邑派出所任聯防,在派出所工作16年以后,因為年紀大而回了農村,派出所一次性給補助2.5萬元。其他的民工,就只能在土地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去獲取最低的生活。

時間是一把尖利的刷子,從1979年到2012年,時間才過了三十多年,可在安逸環境下生活與工作中忙碌的人們,也許早已經忘記了三十年前的那些特殊年代里的故事,這是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們的一種不幸。

2007年,這些支前民工曾經被社會記起,被列入“兩參(參戰人員和參戰民工)”的行列,因而每個月高高興興的得到了政府60元的補助,支前民工們歡歡喜喜地領取了不太多的補助,因為這些補助不僅僅是貨幣,而是對他們在國家臨危而艱苦的年代里,冒着生命危險付出的一種肯定。但是,補助才領了一年,一年以后,政府說他們沒有正式的文件和身份證明,他們的付出沒有得到認可和批准,連60元一個月的補助也被取消了。理由是,他們找不出當時徵用的文件。

在民工中,現在保留的唯一的證明便是當年一個人一本的“工作證”,可這本工作證,有和沒有都起不了任何的作用。面對這樣的事實,這是為了祖國的和平冒着生命危險,而效忠祖國的民工們想不通的事情。之后,他們打算找雲南省公路工程局,可是,現在的人都不知道那段歷史了,再說,公路局的領導說,民工們是縣里招募的,和公路局沒有任何關系。這些民工的待遇問題成了燙手的洋芋,誰都不想接。

如今,這些曾經年輕氣盛,胸懷遠大理想與抱負的民工們都老了,年輕時候在惡劣環境下體力的透支與生活的艱難,讓這些民工們過早的患上了各種各樣的疾病,已經去世的人不說,活着的也是渾身有問題,有的支前民工家庭,就因為生病卻沒有經濟能力去醫治而終身殘疾,比如:當時東方紅公社趙公庄村人李瓊仙,因為風濕,導致如今的關節脫落、肌肉萎縮,已經快不會走路了。在如今的人看來不叫人的人,如果當初不頂替名額,上上下下強行分了任務的大隊、公社乃至縣里的領導將會面臨着撤職;還有大可鄉小沙河村的李瓊仙,關節的嚴重變形讓她的生活已經無法自理,吃喝拉撒都得由家人照顧;還有水尾村的黃立新,當年是能干而力大的漢子,回家以后因為生活困難被人看不起,導致精神失常,如今只能在石林縣城的大街小巷當乞丐,到處討飯要錢,條件稍好的支前民工在大街上碰到的時候,還會請他到飯店里去吃一餐;另外是石林縣者烏龍村的畢天福,身體因為關節脫落而殘廢,身在農村卻干不了活,只有淪為村子里的特困戶,畢天福腳上有殘疾,走路不方便,但上縣城趕集卻舍不得兩元錢的路費;支前民工中素有“鐵姑娘”之稱的維則村的彝族大姐畢自瓊,當支前民工以前在維則拖拉機站,已經當了7年的合同工,政府一聲令下,24歲的她舍棄了所有,義無反顧的去當支前民工,當年,她一個人可以扛着80公斤的大米走山路,別的女工2個人扛着一包都追不上她,那個時候,男男女女的民工們,沒有人不佩服她的,回來以后,拖拉機站重新招了新的合同工,她沒有土地也失去了工作,只有隨着丈夫到曲靖去生活,丈夫去世以后,沒了依靠的她,不得不從曲靖回來維則,在維則村開個小商店謀生,如今,商店也難於經營了,又沒有土地,步入老年的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謀生;還有縣城南門街的趙瓊仙等等。聽了這些支前民工所面臨的困難與生活的拮據,身在和平年代而拿着國家工資的我眼里滿是淚水。

有最近幾年去過河口的民工告訴我,支前民工們當年舍了命都要搶修出來的戰備道,在現在這個和平年代,戰備道只是一種歷史遺留下來的擺設,毫無用處地落滿了花與枯枝。

當人們都忘記了這些特殊年代里的特殊人群時,我在時而平靜,時而激動的外表下專心的聽着,聽着民工們滿含熱淚地訴說着那些非凡的故事,我想,這些特殊年代里的故事如果被處於和平年代里的人們遺忘,遺忘了曾經的刀光劍影和殘酷殺戮,這將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大的損失。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有很長時間都沒有人關注的支前民工們聽說我在寫他們,便約我晚上和他們吃頓飯,就三四個人。晚飯以前,正好我的文章寫成,我拿着打印出來的文字去赴他們的約會,想請他們校正。等我去了才知道,他們不是三個人,而是十三個人,十三個人齊齊的等着我的到來,看着他們,這些和我的父親與母親年齡稍有差別的人,我激動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原來,有些老支前民工是聽說我在寫他們曾經的經歷,特意從幾十公里以外的彝族村子里趕來的,來了,就想看看我,講講他們曾經的那段在村子里因不被人認可而無法啟齒的輝煌故事。

他們在看我的文章,也在激情滿懷的回憶着難忘的往事,七嘴八舌地說着那些刻骨銘心的日日夜夜。

支前民工中的代表趙汝德滿懷感慨地說:每次,只要聽到《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愛的奉獻》以及《無言的結局》這三首歌,他已經不再年輕的心卻會因觸景生情而激動、而心酸,因為在他們年輕而祖國最需要的時候,他們為了國家這一神聖的名字,奉獻過最美好的時光,因而他們的青春是無悔的,他們這群支前民工的一生沒有白活。他接着激動地說:現在的孩子學習雷鋒和各種各樣的英雄,對學生進行思想道德教育,這是好事,可是,他們也是一些活生生的例子,在愛國主義教育中,他們這些老民工就不可以以親身經歷,去為和平年代的學生們講講愛國主義以及和平的珍貴嗎?支前的日子里,民工中人與人的關系是那樣的親密無間,思想道德品質是可貴的。他接着講,在做支前民工以前,他就在湖南的第二炮兵團當了八年的兵,可是,那八年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反而是支前民工短暫而難忘的日日夜夜讓他纏綿悱惻。

講到最后,他用一句話總結了那段經歷:“回味往事,一生無怨無悔”!我想,無悔,是因為他們的人生中有着閃光的亮點。雖然他們暫時沒有被歷史認可,可這句話,不是他一個人的心聲,而是所有支前民工的心聲。

菜端上來了,我主動的叫來酒,女民工大姐們一人一瓶飲料,男民工大哥們一人一杯酒,端起酒來,我先敬他們,為了他們的一切。就像他們說的,他們都老了,問題沒有得到解決,是因為現在的領導不了解他們曾經的歷史,如果領導了解了那段非凡的經歷,他們相信,他們的問題最終會得到圓滿解決的。他們所有到前線支援過戰爭的支前民工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政府與社會的認可,認可這些“戰爭背景下產生的——支前民工”。

歷史是用來借鑒的,有了這些特殊年代里為了國家的和平與安寧而舍命付出的人,才有了我們今天的一切。對於這些為了后代的和平、國家領土的完整而付出畢生經歷的人,是值得我們所有幸福地生活着的人們懷想和敬重的。

(注:徐燕晴——石林縣文聯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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