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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拜德格印经院

作者:黄建明  来源:《石林/2010年第3期 总第14期》  发布时间:2011-03-17

我不知道把“朝拜”二字用在一座历史文化名胜上合不合适,但考虑再三,我还是选用她。

在民族古籍工作者眼中,德格印经院是一座神圣的文化殿堂。朝拜,多指封建时代官员上朝向君主跪拜;宗教徒到庙宇或圣地向神佛礼拜。然而,面对德格印经院,只有用“朝拜”二字才足以表达我的向往之情。

金秋十月,川西的藏区铺满了金黄色的色彩,意味着人民又获得了一年新丰收。无论牧区或是农区藏民都利用这一段时光到名寺去朝拜,我们走在阿坝州和甘孜川藏区,在茫茫的草原或高山峡谷都能见到虔诚的教徒三步一扑爬地到拉萨或附近名寺去朝拜,在这支朝拜大军中,我也可算为一员。但与他们不同的是我朝拜的是一座文化名胜,而不是寺庙;我是借助汽车轮子“滚”着去朝拜的,而教徒们是扑跪前行的。

我曾见过内蒙古大草原、云贵高原的草甸,但从来没见过像红原草原这么美丽的牧场。一条条静静的河流流淌在茫无边际的草原,就像一条条洁白的哈达,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闪闪的银光;一头头黑色的牦牛在草原上悠闲自在地啮草;遥远的山峦铺满了白雪。雪山、河流、浅黄色的草、繁星点点的牦牛、悠扬的牧歌,就像一首诗、一幅画。

当今的藏区生活场面让我眼界大开。牧区人烟稀少,有时走过上百里路也见不到一个人。为了提高牧区人民的生活质量,当地政府对牧民作了定居安置,每户在乡政府所在地建了一幢小洋楼,依我看来,其环境舒适决不次于发达国家的乡村民居。对牧民而言,虽说定居,事实上是无法定居的,每户养着数百头甚至上千头牛毛牛,这么多的牲畜在定居点附近的草场放牧是远远不够的,牧民还得到各家的牧场驻扎放牧。但定居点还是给牧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年迈的老人和幼小的少年不必在风雪中漂泊,可以在安居点享受一流的家居。儿童们可以在定居点上学、接受良好的教育。只有青壮年在野外游牧。牧区由于人烟稀少,整个乡都定居于乡政府所在地,但全村(镇)的规模也只相当于内地的一般中等村寨。

我非常羡慕藏族牧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成果,更被藏族农区传统建筑折服。马尔康附近的藏族嘉绒人,多居住在河谷边的半坡上,这里由于气候比大草原温暖、水量充沛、植被生态郁郁葱葱。一座座古堡式的青色建筑不规则地矗立在丛林中,其景观的厚重,绝不逊色于德国莱茵河畔的古堡群。藏族“古堡”都在三层以上,普通藏民农户居住面积都在300平方米以上,这种居住水平不是当今的都市人花数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所追求的意境吗?著名藏族作家阿来《尘埃落定》生活原型的土司庄园阔气得更令人咋舌。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民居用料大部分是当地盛产的花岗石,用料的高档,自然藏民“古堡”的价值也就不言而明。在雪域高原里,在生产力极低的状况下,能创造如此厚重的文化,在很早以前老百姓就能过如此高品位的生活,不得不佩服。

我们穿行藏区的那几天,正值深秋,是牧民们从高山搬到山下草甸避寒的季节,爬山涉水的牧民们常常带着微笑向我们打招呼,但掩饰不了路途风雪中带来的疲惫。游牧过程之辛苦,不是一般农耕民族能承受得了的。尽管这样,藏区牧民对生活不失乐观、向上。有牧民曾与成都市民调侃:我们的生活比城市人过得好,城市人最多只能穿件毛衣。我们牧民不仅身上穿毛衣,连住的都是毛房(游牧民族的帐篷由牦牛的毛编织而成)。善用幽默对待艰苦环境的民族,是最值得赞美和讴歌的民族。

从地图上我已知道了甘孜、阿坝州幅员有多辽阔,所以作好了长途与艰辛的准备。以前我去过的藏区是云南迪庆,故在应对路险、海拔等困难也是以迪庆为标准来作准备的。而事实上,山高、路险、高海拔危险方面不仅比迪庆高,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加严竣。

以前我作田野调查,大部分都与同事一道出行,少有几次单独出行。而这次正值学校开学,不便约同事,我只好单独出行了。碰巧我老伴有两周的休假期,便约她陪我到少数民族地区走一走,让她亲眼看一看我们的田野考察生活的艰辛,以便获得家庭对我的工作更多的支持。

我们到汶川县萝卡寨考察羌寨,只见满山光秃,沿路陡岩峭壁,也许我老伴平生第一次走这么险的路,紧张得不敢说话,也不允许别人说话,她用撒尼语跟我说“制止驾驶员说话,一心一意地开车。”坐车遇险路讨厌同车人说话是正常的心理反应。记得几年前我坐车路经丽江“虎跳峡”时,也阻止过同车人说话。去萝卜寨的路虽然陡险,但崖路肩还是安了防护栏。坐在车上仍有一丝安全感。老伴问是不是以前作田野调查的路都这样凶险?我说:这算不了什么,进大瑶山的路比这里凶险好几倍!其实不然,这居心叵测的回答目的只有我最清楚。

人的心理暗示作用往往会改变事态的变化,阿坝藏区虽有高山,但山都很大,因而很少有陡峭情景,去黄龙景区的路上,沿着盘山公路,欣赏路边的游牧风景线,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山顶。路走来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到山顶瞭望台休息,阿州编译局才局长告诉我们,这里的海拔已达5千多米。顿时我发现老伴紧张得满脸涨红,似乎喘气也更加急促。我揣摩,倘若才局长不报海拔高度的话,不会出现如此紧张的状态。

翻山越岭,陪伴我们的并非一路紧张心绪,也有放松、愉快的时光。最愉快的莫过于甘孜州民委陈老五师傅爬上山顶后“嗡!呀拉索啦!”的吼声。这吼声,让我们的紧张情绪得到了释放,这吼声又像一场战争胜利后的欢呼。当我们翻上“雀儿山”山顶时,行驶在我们前面的公共汽车上的乘客,一个个把头伸出窗外,高喊着“嗡!呀拉索啦!”乘客们把一沓沓五彩纸片撒向天空,雪片似的五彩纸飘落在我们的小车上。甘孜州民宗局的充麦调研员告诉我,这些五彩纸片是献给山神和佛爷的,意为山神与佛爷保佑我们又翻过了一座艰险的山。在西藏横断山峦的巍峨群山面前,人的力量确实显得太渺小了,不管什么神,什么仙,只要能保佑我们翻过一座山,我们已感激不尽了。到德格后我们也买了一袋五彩纸,每翻过一座高海拔的山,我们也高呼,也把五彩纸抛向天空,感谢佛爷,感谢山神。一次次撒纸,一次次“嗡!呀拉索啦!”,一丝丝快感陪伴我们艰难的行程。按照藏族的习俗,女性是不能抛撒彩纸的,所以老伴只有凝注飘在天空中的一片片彩纸,默默祈祷神灵保佑我们安全地翻过下一座山,以求得心灵慰藉。

川藏公路的险恶在全世界都是出了名的。最凶险的路又在雅安至德格中间的地段,这地段最艰险的又是“二郎山”和“雀儿山”。幸运的是,“二郎山”已打通了隧道,今人不必冒爬这座山的风险,比前人少了一份担心。可“雀儿山”是必经之道,我们只有冒险前行,别无选择。

我想像不出等待我们的路程有多艰难,但还是做好了挑战极限的思想准备。在马尔康我们买了两瓶氧气,买了些高原反应的急救药物,还买了些速效救心丸等药品,以备应急。进入甘孜后,我跟充麦先生和陈老五师傅打招呼,不要告诉我,特别不要跟我老伴讲接下来要爬的山海拔有多高,路有多险,以免我们心里提前紧张,造成心理障碍。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们会坦然面对凶险,面对现实。

从炉霍县城一早出发,在甘孜县城吃中午饭,一路阳光明媚,虽然翻过几座雪山,也还算顺利,不到两点钟我们就到了玉隆乡镇府所在地,按如此行速推算,下午3点半左右我们就可到达德格县城。为此,充麦先生通知德格县民宗局我们到达的预期时间。对此,我心里窃喜,传说中川藏公路的凶险也不过如此。

然而,穿过数湾峡谷草原,突然有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山挡住了视线,山下也飘起了鹅毛大雪,世界成了一片白色。陈老五告诉我这就是“雀儿山”,翻过这座山大概要40分钟左右,这样一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到德格了。此时我观察了安在车上的海拔表,“雀儿山”脚的海拔两千多米。从下往上看,盘旋于“雀儿山”上的公路就像高台石阶,一阶比一阶高,一直伸向山顶,伸向云霄,伸向天际……

我早有所闻,川藏公路每年的冬季是大雪封山期,但是没有想到今年的雪来得这么早,才金秋的1020日,“雀儿山”的雪已是铺天盖地, 这一点连充麦先生和陈师傅都没有料到。膝盖深的雪已把公路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从车辙痕迹里才能判断出哪里是公路,哪里不是公路。我们的车蜗牛般地爬完“雀儿山”三分之二的路程,转过一道弯,忽然前面已交通堵塞。原来海拔越高,雪越大,在厚雪堆里驾驶员已很难辨认哪里是路肩,哪里是路沿,为了防错车时出车祸,大家拼命地往路中间挤,每错一辆车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这样形成了“雀儿山”山顶的交通大堵塞。

从结冰程度看,“雀儿山”已是下了好几天雪,公路上已凝了不少暗冰,车况不好的已出现打滑现象,各种原因引起的堵车,使得雪山公路形成了两条黑色的车龙。堵车本来就是给人添堵,令人心意烦躁。大城市里发生堵车时经常发生互相侮厌、责骂,甚至大打出手。可“雀儿山”上堵车时只有互相谦让,相互帮助,同车共济,共度难关。每遇对头车时,都各自找一宽敞的地方停下,让对方先行,使之通行顺畅。我们的车是一辆越野三菱,能四轮驱动,遇上坚冰、 暗冰也无大碍,可紧跟在我们后面挂着西藏车牌的普通桑塔纳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每遇冰坡车轮打滑,不停地空转。跟在桑塔纳后面的是一辆长途公共汽车,见前车打滑,后面的许多乘客都下车主动帮着助推,有的甚至解下捆绑自家行李的绳索,系在了车轮上,以防打滑,让普通桑塔纳顺利地越过了“雀儿山”。

川藏公路上加长货车特别多,这种车别说堵车,若是遇到弯道,连自身转弯都非常艰难。这样我们被几辆加长车严严实实地堵在了海拔千米的高地上,而且一堵就是两个小时。坐在车内似乎没有高山反应,但下车取氧气瓶时,两腿显得特别沉重,气也喘得特别厉害。站在路肩往下看,数千米的高山峡谷险情一览无遗,令人毛骨悚然。人的生理现象就是如此奇怪,越受到惊吓,气候越冷,内急就越多。在堵车的两小时内,我去了三次小解,每次走10多米,恶性循环,脑子有点膨涨,有头重脚轻之感,充麦先生说这是明显的高山缺氧反应。

在绝对高海拔的雪山上,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地吸氧,挺过难关。在海拔5千多米的高地上,我虽然难受,但还是在承受能力范围之内。我担心的是老伴,我虽装出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还是偷偷关注着她的面部表情,不停地催促她吸氧吃药。在堵车的两小时内,老伴满脸煞白,说明已到了高原反应的极限。我与老伴坐在后排,上坡时她位于公路内侧一方,没有完全看清此时雪路有多么凶险。下坡时我俩所处的位置自然换了个位,她处公路外侧一方,崖下每一道险关都在她的目下、脚下,吓得她紧闭双眼,死死地抱住我。我用撒尼话跟她说“别这样!在外人面前多丢人啊!假若真的翻下去,别说我俩在一起,连我们的尸首也得分离。”为了惩罚我这张“乌鸦嘴”,她使劲地掐了我一把,让我好痛,好痛哟!

我们通知对方下午3:30左右到德格县城,县民宗局的三位同志3点就在宾馆等候我们,可我们到晚上7: 30分才到宾馆。四个小时的等待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在“雀儿山”手机没有信号,我们无法与前方联系,前方也与我们联系不上。前方以为我们出了事,急得忐忑不安。得知我们只是堵车,德格民宗局的同志才松了一口气,他们问“幸好只堵了两三个小时,万一堵上一夜或几天那怎么办?”充麦先生答了一句我不曾想到的话“假若这样,让陈老五一人守着车,我带黄老师夫妇下山,走上4个小时也可到德格县城了!”我心里想,假若这样,把陈老五一个人扔在山上,我们则溜之大吉那合适吗?是不是做人也太狠了一点?在海拔5千多米的雪山上,行走10多米我都够呛,我能走下数10公里吗?我老伴又能否挺到山下?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假若真的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在高山寒雪中痛苦地煎熬着,可充麦先生和陈老五一点事都没有,他俩只管聊得欢,我们请他们吸氧和吃药都被谢绝了。翻过“雀儿山”山顶不久,很快就到了“雀儿山”道班。这个道班班长作为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不久前被我国新闻媒体从深度和广度报道过,作为党代表出席了党的第十七届代表大会,会议期间温家宝总理还接见了这位班长。

在“雀儿山”除了车上的人,再无另类生命。我们经过道班门口时,不见人丁,只见一只藏卖,每见一辆车通过就对着吠几声,在这里听到另类生命之声,也倍感亲切。我不懂狗语,但我相信藏獒浑厚的声音是在祝福我们顺利翻过了“雀儿山”。

“雀儿山”带给人们的是惊险美,也许夏天给人的又是另一种景象——粗矿美,但是大雪天翻“雀儿山”确实太危险了。我问县民宗局的同志,在“雀儿山”有没有发生过车祸案例? 回答是:不时发生,一旦发生,人和车都粉身碎骨,根本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肢体。这话让我心惊胆颤。我产生了返回时避开“雀儿山”的念头。充麦先生和陈老五决定返回时避开“雀儿山”, 避开317国道。走318国道路途虽远了一些,但险路相对少一些。从德格到巴塘走的是县道,经白玉县到巴塘县要经过数十公里的原始森林。路虽然很陡,也有一些积雪,但沿路长满了粗密的古松,坐在车里还是多了几分安全感。这里虽是县道,但公路上的车子却很少,有时个把小时也见不到一辆车。险路虽然少了一些,但路况却十分糟糕。时速到不了20公里。从白玉到巴塘也就100 多公里,我们竟然走了8个小时。由于车少林密,有些路似像非像,压根就不像县道。遇到岔路口,根本找不到人问路,只有驾驶员下车顺各条路走一段,看一看,根据公路的宽窄,路况的好丑判断哪条是县道,哪条是乡道,哪条是村道。

甘孜的藏族同胞是朴实的,康西大草原是美丽的,康定情歌是动听的。但是我们去甘孜以前几个月,出现了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为此在全州范围内进行着一场爱国主义教育。在今天的这种大好形势之下,谁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都不会得人心的,自然会遭到人民的抵制和反对。

皑皑的雪山,高高的海拔,凶险的公路阻挡不了德格的魅力,她那磁石般的感召力深深地吸引着山里和山外的人。

德格,是以家族名作县域名的。源自于元代初期德格土司的家族名。德格家族第三十二代索朗仁钦因对八思巴的真诚恭拜与侍奉,从而受到八思巴的赏识,除将索朗仁钦选定为“膳食堪布”外,还赐名为“四德十格”之大夫。及至第三十五代德钦司郎绒布时,便正式将其家族名“嘎尔”更名为“德格”。

德格,意为“善地”,即为“四德十善美”之地。在《格萨尔王传》中,今日的德格又被誉为“通瓦衮曼”,其藏语译成汉语意为“实现极乐的境界”,或“人人都羡慕、个个都向往的地方”。 其意境与“香巴拉”同工异曲,都是“吉祥太阳高照的地方”,都是祥瑞的“福禄”之地。

德格的历史文化相当厚重,是块地灵人杰的地方,壮丽的山河养育了一代代英雄豪杰。德格的区域文化特色突出,是康巴文化的核心区之一,在藏族文化中具有举足重轻的地位。

德格印经院已是够诱惑人的了,但更具有诱惑力的是,这里还是世界著名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的故乡。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格萨尔王传》的人比知道德格印经院的人还多。大多数学者认为《格萨尔王传》中的主人公——格萨尔,出生于德格,因而德格是格萨尔故乡,是蜚声世界文坛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的发祥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学作品,但一个民族的文学作品能影响其他民族、影响一片区域、影响一个国家,甚至能影响到世界,那这个作品就不简单了,那这个民族就不是简单的民族。而《格萨尔王传》做到了,德格做到了,藏族人民做到了。《格萨尔王传》不仅流传于德格,流传于广大的藏区,还流传于土族、裕固族、纳西族等。在蒙古族地区流传也相当广泛,但其名称为《江格尔》。在世界文坛对《格萨尔王传》的研究也久盛不衰,在国内从地方到中央都设有研究《格萨尔王传》的机构,研究者既有藏族、又有汉族,还有其他少数民族。在国外也有不少研究《格萨尔王传》的机构,国际上研究《格萨尔王传》的队伍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形成了一门学科,将其学科称为“格学”。在众多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中,一个作品成为国际性的独立学科的现象实在罕见。自然,德格成了研究“格学”的宝地,是学子们向往之地。对藏民来说,“格萨尔”就是民族英雄,是心中的偶像。自然,“格萨尔”的出生地德格就成了藏民崇拜偶像的圣地。

德格的“格萨尔”文化氛围相当浓厚,当我踏进德格这块圣地,就闻到了“格萨尔文化”的芬芳。这里的“格萨尔文化”,既有历史的,又有现实的。如历史文化方面有阿须乡吉苏雅给康多的格萨尔王庙和众多的与“格萨尔”有关的遗迹的传说。当我们踏进德格热土,有一门坊非常醒目,一幅横标横跨公路,上面写有藏汉两种文字“欢迎您到格萨尔王的故乡!”。县城里的酒店和一些商品都打上了“格萨尔”的标签。当地政府和人民意识到了“格萨尔”品牌的潜在价值,正着力打造“格萨尔文化”。

我站在英雄的土地上,踏着英雄格萨尔的足迹走进了德格印经院。可面对“雀儿山”我却退却了,避开了。为此,我无颜面对英雄的土地,无颜面对格萨尔的英灵。

近几年,在加拿大等国掀起了“唐卡”热,一幅年代久远的“唐卡”在加拿大价格不菲,所以前段时间一些不法分子盗“唐卡”到加拿大卖。而“唐卡”只是藏族多种绘画艺术中的一种,据我所知藏族的版画在世界艺术中也有一席之地。德格是藏传三大画派(门派、钦派、噶派)中噶派的主要传承地。在历史上出现过许多著名绘画大师。今天的德格麦宿地区素有“藏传绘画之乡”的美誉。阿坝师专藏羌文化研究所有一研究室是专门研究和创作藏族版画的,该室的研究人员曾不辞劳苦前往德格调研或学习藏族版画艺术,现该研究室在藏族版画研究与创作方面小有名气,曾在成都、北京美术馆、香港、台湾、新加坡等地举办过藏族版画展。我到该所访问时,送了我一本代表该所研究与创作版画水平的《藏族祥巴(版画)艺术作品集》,该画册反映的内容、主题,比传统版画宽广得多,技艺与手法也比传统版画精彩得多。

巍峨与雄浑的大山赋予德格人民的是慷慨与包容。在这里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能和谐相处,共同发展。在现已开放的德格57座寺庙中,苯波、宁玛、萨迦、噶举、格鲁五大教派寺庙一应俱全。其中苯波教寺庙登青寺是藏区苯波教的最高学府,宁玛派竹庆寺、协庆寺位居藏区宁玛派六大寺庙之列,更庆寺是康区最大的萨迦派寺庙。

德格那多种耀眼的文化中,最吸引我的还是德格印经院。事实上,上述璀璨的德格文化包括德格是格萨尔故乡我也是去了,看了以后才知道的。此前,我知道的就是德格印经院,可以说我是冲着印经院才去德格的,是凭其名气才去朝拜德格印经院的。

20071020是星期六。本该是德格印经院研究室的周休日。但有德格县民宗局的联系与陪同,研究室派出充扎副主任专门接待我的来访,解答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帮助我征集有关材料。据充扎副主任讲:德格印经院全称为德格吉祥聚慧院,始建于清雍正七年(1729年),由德格土司创建。现藏书版217500块,刻字约有2.5亿。

德格印经院位于德格城内西北角,从县政府招待所去印经院步行10分钟就到了。上午九点钟由州民宗局和县民宗局的同志陪同,我们一行10余人一大早去了印经院。我以为我们一群可能是去德格印经院最早的观众了,殊不知很多藏民己集成壮观的队伍围着印经院转了一阵。自然我们一群也融入队伍绕着德格印经院转了三圈。我不是来朝拜的吗?朝拜就要围着朝拜物绕,以表达对朝拜物的崇敬之情,这一愿望我实现了。

以前我听说过教徒围绕着寺庙转,藏民绕着山转,这很好理解,因为寺庙里有佛爷,山里有山神,围绕着寺庙转和围绕着山转,表达了人们对佛、对山神的虔诚之心。可这下我就不明白,德格印经院是一座印书籍的地方,具有工厂、企业的性质,人们为什么围着企业转圈?德格印经院又具有藏书馆的性质,人们为什么会围绕着图书馆转圈?后来往细处想,印经院里面不是有印经板吗?藏区的许多经书不是从这里出去的吗?转印经院就是等于转“经”。由此可见藏民把经书看得何等神圣,从转经队伍中一个个严肃、虔诚的面孔佐证了我的推测。

今日的德格印经院是对外开放的,但进去参观的人须购50元的门票。印经院破例地向我全方位开放,允许我拍照。充扎副主任的讲解也非常细致,我们一面参观,一面讨论,在印经院整整花了一个上午。

在此以前我以为德格印经院就像宁波的“天一阁”类似的藏书场馆。事实上,德格印经院并不藏书籍,它只收藏不同年代的木刻雕版,需要时把雕版拿出来印刷制作成书。因雕版是古老的,印出来的书与旧版别无二样,所以,哪怕是后来印制的书,人们也将其视为古籍。由于德格印经院的名气,对个人藏书者或藏文图书馆,都以收藏德、格印经院的书视为一种品位,一种高档次的追求。

德格印经院是一座大型的藏式四合院,与北京紫禁城一样,外墙和内墙都刷成紫红色,显得庄重与大气。印经院的雕版装满了整整的三层楼,雕版收藏在架子上,每块板子都按页码顺序上架。架高从楼板顶到了上层楼板,取版时必须搭上梯子。

雕版以分门别类进行收藏,如大藏经、甘珠尔和丹珠尔分别存放一处。印刷时需要哪一块板,可很快找到。假若某一块板子破旧了,雕刻按原样另雕一块补上,新板子同样放在替换下旧板位置。

不同书的版式长短不尽相同。但每一种书版都用细密而坚硬的木板制成,两面雕刻,有一于柄。雕刻技艺精湛,不论文字,还是图画,刀工十分清晰。书版分为红版和黑版两种。红版为朱砂印刷的典籍,黑版则是用墨印刷的。

印经院第三层的采光比较好,所以辟出一块作印经院印刷“车间”。印经院印书全部用手工操作,两人一组,一个人专门负责上色和印刷;另一个专门负责铺纸和揭纸,在印刷过程中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印刷工印刷时,带着虔诚的心来操作,没有丝毫负重和痛苦感。倒像舞台上的艺术表演,给人以劳动美的享受。

德格印经院虽只是一座大四合院,但有大海一样宽广的胸怀,它不计门派,不计信仰的异同,珍藏有各个教派和不同学派的经书、著作和世俗书的雕版,只要读者需求都一视同仁,周到服务。

德格印经院雕刻板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大藏经,大藏经又分甘珠尔(佛语部)和丹珠尔(论疏部)。二是文集类,即有关藏族学者用藏文写下的论著。这些文集又有中版书函和长版书函之别。长版书函中还有一套八思巴文集。

我在阿坝师专藏羌文化研究所访问时,藏族学者才旦老师给我展示一部文献,上面用三种文字写成,即古藏文、藏文和梵文。该书讲的是藏文的源流。古藏文是一种音节文字,在原有音节文字上抽出一部分符号进行简化,变成了现在的藏文。稍作比较,其演变脉络非常清晰。在德格印经院的刻板目录中我看到《藏文新旧字辨异》一书,不知与才旦老师给我看的是不是同一个版本。这本书对藏文源流研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德格印经院现在编管理人员为15人。管理处在印经院的对面建了一幢钢筋混凝楼。现在我国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收藏德格印经院印的书越来越成为时尚,藏区对古版书的需求越来越旺,所以德格印经院印的书目前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我到德格的任务是征集印经院印制的书籍,除此之外征集一些与古文字有关的实物。然而,在印经院里征集文物是不可能的,这里有一条祖先传下的古规,印经院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往外拿,哪怕是已无法使用的破旧刻板,也得好好收藏在院内。这样充扎副主任哪怕有权,哪怕想真心帮忙,也是无能为力。但是我一路艰辛,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德格征集实物,不能空手而归啊!后来充扎主任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去印经院附近的街道上征集,许多印刷藏文书籍的小作坊实际是印经院的人经营的,而且很多是祖宗传下来的。印经院的人下班后又到街面小作坊去工作,以此赚取一点额外收入。到小作坊里去征集实物,物品与印经院的基本一致,只是没有了印经院的名气,但是至少德格的名气还是有的,有了这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由于有充扎老师的陪同和与当事人的沟通,各个作坊对我的工作都非常支持。在一个小作坊里我看上了一块有近百年历史的藏文木刻板,店主非常爽快地就出让于我。反倒使我很难为情,我跟充扎说,把人家正在使用的刻版拿走了不合适吧!万一人家想印刷怎么办呢?充扎说没关系,会另刻一块新版补上,对此我稍感慰藉。

在另一个作坊,我看上了一块印制“吉祥符”的小型刻板。充扎认真观察后认为该刻板做工粗糙,建议我到管理处雇佣的雕刻工处去看看。管理处雇用了非在编的5~6个雕刻工,这些工人都是金沙江对面西藏自治区江达县的藏民,他们都是印经院的雕刻世家,一个个身怀绝技。他们的任务是把印经院中无法再用的破旧版重新刻一块新版,以保证印经院每一块刻板的清晰度,印出高质量的书。工作之余他们也刻一些工艺品,拿到外面去卖,以找点额外收入。他们除了刻工艺品外,还刻“六字箴言”、“扎西德勒”类的藏文印章。

出出进进转遍了德格街上的多个作坊,在管理处又看了许多眼花缭乱的工艺品,觉得脑子很乱,我提出找个茶馆小坐,一是稍作休息,二是清理一下我征集的物品还欠缺什么,在德格将其补齐。征集的物品数量已不少,但我感觉带有文物性质的分量稍嫌不足。于是,充扎打电话叫来一位文物收藏爱好者,这位藏胞带来了多件文物给我看,有几件是苯教用的法器,上面刻满了各种符号,而且每一件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也许该法器经常被主人使用,触摸得非常光滑,铮亮的颜色说明该物器有相当长的历史。不容多说,我把他带来的物品全部买下,然后,向他道谢告别。过了半个小时,该收藏家又到茶馆找我,不过这次提着两个编织袋,里面装满了陶器、铜器和过去藏民用的生活用品。显然,他已把我当成了内地来的文物贩子。我对这些文物认真细致地看了几遍,然而,没有发现这些文物上有文字,也没有发现与文字有关的图形符号,因而我对这些文物不感兴趣。

这次我到德格还是时候,但不是最好的时机。每到冬季,印经院的印书工作要停业一个季度,因为冬天气温低,印经时颜料汁液容易粘在木刻板上,揭纸时容易撕破。冬季马上来临,印经院的工匠们正准备回家过冬,这就意味着拿不到我要的藏文古籍。只有现在预定,等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工人们再为我专门印制。

现在德格印经院里印制书籍使用的纸质有两种,一是传统的藏纸,二是从汉区来的棉纸。藏纸用的是传统手工艺制造,产量有限。还有藏纸制作用来斗中添加了有毒素的植物,由于毒素的作用,这种纸不会被虫蛀,再加上藏纸厚实、坚韧,其保存期要比棉纸长久得多。因而要求用藏纸的客户比较多。想做藏纸书一般要预订,对印经院而言,预订有两个环节,首先是向造纸户预订藏纸,由于造纸的原料越来越少,成本越来越高,利润越来越薄,造纸户越来越少,所以在这里不是“洛阳纸贵”,而是藏族纸贵,不事先预订,根本满足不了需求。二是向印经院的工人预订印刷时间,每到开春,工人们已排满了当年的印书计划,很难从中间插进。在茶馆里我又与充扎副主任谈了预订书籍一事。我们预订的书主要用于古文字陈列馆的陈列,其用途决定了我不能预订大藏经类的宏篇巨著,从馆藏书目里,我选了篇幅不是很长的各种类书。充扎副主任答应明年夏季一定把书寄到北京,交到我手中。

我带着一颗朝圣的心来到藏区,所到之处受到了藏族同胞的热烈欢迎,热情接待。藏区一行中,我接受了一条条洁白的哈达,每接受一条哈达,对我来说是一次心灵的洗礼。现在我带着收获就要离开德格了,德格县民宗局的同志从商店里为我买了两条编织袋装征集到的实物。在我眼中每一件实物都是神圣的,我把藏胞献给我的哈达馈赠给这些圣物,每一件实物我都包得严严实实,生怕这些实物不舒服。在回来的路上,每当听到异样的碰撞声,我都要求驾驶员停车,检查包裹里的实物是否在碰撞,唯恐圣物不适。

如今,我已从德格回来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来,每当梦到“雀儿山”的雪道,就会被险象 环生的梦境惊醒;每当梦到德格灿烂的文化,就会在美梦中乐醒。德格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没有去以前,令人魂牵梦绕;去过以后,更令我梦绕魂牵。

黄建明(中央民族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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